小说丨豕祸

“我家里有一头猪!”

女人显得惊惶不安,一双会说话的杏眼一反之前的沉寂,跳脱如受惊的兔子。女人十指交握放在小腹前,指节发白,指甲晕红。自从我开始试探,女人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。

女人来找我咨询已经有几次了,每次都是她的丈夫送她来,这次她丈夫留在诊室外等她。我得花许多时间让女人放松,让她开口说话,想让她道出心中的困扰。不瞒你们说,我和她之间已经如好友一般——至少女人已经把我当成倾诉对象了,在她倾诉欲很强烈的时候。有时候她也会拒绝交流,但从不会明确表达拒绝,她脸上会挂起机械的笑容,用“嗯”、“啊”、“是”等等单个词来回答问题。

女人一般只说一些生活中的鸡毛蒜皮,说说她的孩子。她从不提及她的丈夫,更加小心地守护着使她不安的秘密,不肯吐露一丝一毫。

我看得出女人并不乐意接受治疗,她来,是因为他丈夫要她来,还因为聊天能让她感到一些快乐。我瞧女人如槁木的脸因聊天而生出些许春意,古井似的眼波微微闪烁,我的内心是很焦躁的:我的治疗并没有收到任何成效,女人的情况毫无起色,就算我医龄尚浅,也不致于如此啊!

我们又从一大清早磨到将近中午。每当我稍加探询,她便抬头瞅我一眼,微笑敛作不安,如水的眼睛里躲闪着言语。当我觉得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向我吐露秘密时,她的目光忽又迅速飘走,复垂下头。我快要失去做为一名心理医生的耐心了,我微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她,她才说出上面那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。

她说那句话时声音压得很轻很低,说完之后满面通红,有意无意的又瞟了一眼虚掩的门。门外她丈夫的鼾声如浪里的小船起伏着。

女人纤瘦,文静,小心翼翼,是一位退出职场、断了交际圈的全职妈妈。她倒并非全因戒心才不肯轻易吐露心结,我看得出来,她是因为羞惭,还有隐忍的怒意,不知道为什么,我推测,她一定是觉得家里有一头猪是她的责任——或许她的丈夫就是这么抱怨她的。

作为一名医龄将近两年、经验尚浅、一无所有的心理医生,我判断她的家里养了一只宠物猪,而她不喜欢那只猪,可是她的孩子坚持要养。

“一只,什么样的猪呢?”我十指交叉,双肘杵在桌上,托起下巴,故作轻松和兴趣,愉快地笑问道。

女人迅速抬头瞟了我一眼,带点含蓄的惊讶和不满:“一头!”她说,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,我从没见过它。我知道它一直在我家里。每天晚上我睡觉以后它就出来……”女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,又红了脸,顿住了话头。我严肃地盯视着她,她只好不安地接着说道:“也许是一头,呃,古书上说的豕妖。或者豨鬼。”

我很想笑,却无奈地皱起眉头又迅速舒展开,严肃地继续探问,“你是怎么确定它在家里的呢?有什么迹象或者证据吗?”

女人看我一眼,低了头,又陷入了纠结之中,她又一次不自觉地皱起眉头,瞟向虚掩的门,十指交握,然后松开,再交握,绝不触碰任何物品。我知道只要我像之前一样盯住她,她就会在我的压力下,再次吐露秘密。

“每天晚上……嗯,早上,我醒来,总是发现家里很乱。很脏……”女人惶恐不安。

“还有呢?怎么脏乱法?”我问。凭直觉,如果只是很乱很脏,女人不致于如此慌乱惊恐。

女人脸上盛大的红潮转成苍白,低着头反复绞着十指,她很痛苦。

“会不会?”为了缓解她的压力,我故意试探地说,“会不会,是孩子弄的?”

女人又迅速盯了我一眼,眼底的惊诧在一刹那变作了不信任,那是责怪我侮辱了她的智商。我才意识到现在是暑假,也因为女人的病,女人的孩子已经被送回老家了,女人告诉过我的。

我知道今天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。尽管这个病人可能关系到我的晋升,但是她已经浪费了我太多时间。何况今天我约了女朋友一起吃午餐,赔罪性质的。一想到这个,我便心不在焉了。

我向后推了推转椅,职业性地一笑,问道:“你能具体描述一下吗?是怎样脏怎样乱的?人也可以制造脏乱的。”

女人忽然以手掩面,浑身微微颤抖着,却无声无息。

房中刹时陷入安静,门外的鼾声便显得突兀了,却把女人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回了现实。

“你要是看见就知道了。”女人皱着眉头咕哝道,不易察觉地翻了一个白眼,又倔强地闭上了嘴。

我苦笑一下,假装调皮地吐一吐舌头,对她说:“我们这一行有明文规定,不得上门行医。”

“那就算啦!”女人用疲惫熄灭闪烁的表情,又显得有些委屈,迅速站了起来,“再见!”她转身向门口走去。

门外起伏的鼾声中断,传来压低声音的说话,夹着一些争执。不一会儿,一股风油精味儿传来,接着一位中年男人推门而入。我正在笔记本上飞笔做着记录。

男人走进来时,室内光线一暗,抬头的瞬间,我不由想起刚读过的一本书里的一段话:“别人爱长成什么样长成什么样。他只是从来都没法理解他们,他甚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。一个人到底能吃多少东西?他们是怎么做到把一个人吃成两个重的?肯定需要某种坚定的意志才能做到吧,欧维想。”

男人走路略带瘸拐,镜片后一双微凸的豹眼混浊而满布血丝,油腻的黑发夹着白丝和许多片状头皮屑,一看就是那种作息混乱、饮食毫无节制、家有妻儿、压力山大的中年上班族。男人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厚重的黑色工地鞋,裤管的一只扎在黑色袜子里,裤管上布着浓淡不一的泥水渍。

男人有着同女人一样的平静木讷的神情,面目如一潭死水,空洞,荒芜,没有生气。男人把头凑近我,压低声音询问我治疗进度,我不得不停下笔,身体后仰,同时将椅子往后退了退——男人的口气有点严重。我皱着眉头告诉男人,由于患者不配合,依然毫无头绪。

“那就,那就催眠治疗吧!”男人显出一种就像被人戴了绿帽子般的痛苦神色。第一次治疗前,他就询问过会不会对他妻子催眠,他不同意使用催眠治疗。

“呵,”男人不是患者,我自然不用照顾他的感受,何况他对我们医生品格的怀疑让我不爽,“就算你同意了,还要看患者意愿。患者不愿意,我们医生也不能催眠。”

“她跟医生说了什么吗?”男人又问。

“她说她家里有一头看不见的猪,把家里弄得又脏又乱。”我实话实说。

男人显得很讶异,微张着肥厚的嘴唇,反应了半晌,最后说:“小孩已经送走了呀。每天我下班回去,家里都是干净整洁的呀!”

“抑郁症患者多少会有一些幻觉。”我一边走笔一边轻描淡写地说,“我问不出更多的情况了,对不起,帮不上你们,你们还是去挂专家号吧。”我忽然不想再与这个患者及其家属纠缠了,其他患者照样能助我晋升。

“这样一个只能算轻微的抑郁症,医不了吗?”男人语气里有沮丧,有质疑。

“患者什么也不肯说,医生也是有计无处施啊。”我也有些无奈,“你让她多出去走走,散散心,多跟人接触交流吧!”

“不行!我不放心。”男人想也不想,断然拒绝,“她对人没有一点戒心,人家说什么她都信,太容易被骗了。再说,小区里都是些三姑六婆,我想不出她们成天有什么好说的。”

男人的话让人无语,我不准备多说了。

“她说想请医生来家里看看,也许,有帮助?”男人见我不语,犹豫着抛出这么一句话。我将刚才对他妻子说的话对他又说了一遍,并且加了一句“我不是侦探”。

“那就,做为朋友,请医生来家里吃顿便饭吧。实在是,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。孩子马上就要开学了,要上一年级了。我工作很忙。很累。她这个状态,怎么照顾孩子?我可以给医生加治疗费。我只想把她治好。我爱她。很爱很爱。就算她可能不爱我。”男人的语调疲惫而悲伤,带着克制的哭腔,看得出他在极力隐忍。我蓦然觉得我明白了女人抑郁症的根源了,但是职业规定让我再次拒绝了男人。下班时间早就过了,有了头绪的事,下次再来解决也是一样。

我放下笔,把记录锁进抽屉,迅速脱下白色外套,挂在墙上,从柜子里掏出手机和一方小木盒。我匆匆点开手机屏幕,有一条未读信息,女朋友的。我顾不得旁边有人,解锁手机,压低声音发了个语音过去:好的宝贝,我现在就打的过去,渔米田园见。

我飞快瞄一眼时间,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,恐怕又要迟到了,又得被抱怨死了。我锁紧眉头。

“医生要去渔米田园?”男人蓦然说道,“正好,我家就住附近,顺路。医生坐我的车吧,这个点不好打车。”

还是迟到了。当我在缓缓停下的车窗后面,目睹我那身姿平庸的女朋友搔首弄姿地招停一辆私家车,脸上挂着做作的娇俏笑容,动作娴熟地上了司机旁的座位,扬长而去时,我默默地将紧握的小木盒塞回裤兜。

“到了。”男人靠路边慢慢停稳,打开车门锁,见我不动,提醒我。

“算了,”我有气无力地说,“她刚离开了。”一时车内非常安静,气氛如在冰点,男人和女人都转着头看我,同情的眼神里闪着一丝期盼的光。

“我去你们家看看吧。”我最终说道,“作为朋友。”

车子重新发动,不一会儿就驶进了附近一处地下车库。我跟着他们乘电梯直上21楼。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,打开一道安全门,再用指纹开启了厚重的厅门。

门口有个木鞋架,女人在门口换了便拖。进门右手边靠墙是一个鞋柜,柜上最右边放着一个装满杂物的大纸箱,箱里露出一截打气筒,一顶安全帽,一些塑料袋和管线之类。最左边是一箱牛奶。柜面其它地方也被胡乱堆满了,有纸、笔、工作手册、卷尺、风油精瓶子、药盒、一个喝完的牛奶盒等等。鞋柜前横七竖八地丢着一双男式布鞋,一双男士拖鞋,一只蜷成一团的黑色脏袜子。鞋柜一角的垃圾桶里扔着几片隔夜的西瓜皮,汁水淋漓。

男人“啪”的一声将钥匙扔在鞋柜上,男人“啪”的一声将钥匙扔在鞋柜上,跺了跺脚,工地鞋上的泥粉掉了一地。男人回头用责备的语气问道:“你又把我的拖鞋整到哪里去了!”女人愣了一下,瞬间冷若冰霜,负气轻声回道:“我没动你的拖鞋!”

“不可能!”男人想也不想,断然道:“不是你乱整,我的鞋怎么会不见?”

“你在哪换的,鞋就在哪里。不要问我!”我觉得女人似乎要崩溃了,可是她的表情却十分冷静,甚至是冷漠。

男人若无其事地往厅里走去,原来他的拖鞋在桌子底下丟着。见男人走开了,女人才进门,皱着眉头拉开鞋柜门,找出一双干净的男式拖鞋招呼门口的我换上,顺手用两根指尖夹起地上的袜子,丢进鞋柜里,“啪”地一声关上柜门。

“医生随便坐。我给你倒杯水。”女人面带拘谨的微笑,把我让进厅内,转头的瞬间,脸上蓦然变色。女人顿时顾不得招呼我,她冲进厨房洗手,又冲回桌前,急急忙忙地收拾起来。桌上是早餐的杯盘狼藉,两片箬叶丢在一个餐盘里,残渣盒里有另两片箬叶、一个鸡蛋壳和一个牛奶盒,桌面上散落着另一个鸡蛋壳和一些牛奶渍,还有一张用过的皱巴巴的纸巾,一版空了一半的药丸,靠墙叠着一个依托考昔片药盒和一个碳酸氢钠片药盒,一本对折起来的病历本。

女人慌乱地收拾桌子时,踩到了桌子底下的一只袜子,女人大惊,低头茫然地愣在那里。

我仔细打量起这个家来。大厅很大,用一个隔断柜隔成相通的两段。他们明显是把隔断柜当成了小孩的书架,小孩伸手能及的最下面几层被书占满,剩下的两层上杂乱着一切能随手往上放又能随便忘记的物品,最多的是药片和药盒——并不是治疗抑郁症的药,厚薄不一地积着灰。隔断柜内侧是两个大书柜,靠里的书柜摆满码放整齐的书籍及相关什物——大多是文学类的,靠外的那个柜第一层也是码放整齐的儿童读物,上面两层则杂乱不堪。

大厅靠阳台的一头摆着一台电脑桌,桌旁一张茶几,桌几上都满满的。水果、果皮、空的或半空未封口的零食包装袋、用过的纸巾、沾了耳屎的棉签、牙签、指甲剪、挖耳匙、碎指甲、笔、瓜子皮、空饮料瓶、斑驳的雪糕袋和雪糕棍、许多的糖纸……桌子搁脚板上有一条破毛巾,一只脏兮兮的袜子(另一只在桌下的地板上),地上掉落着几张污渍斑斑的纸。桌旁的垃圾桶里倒是很干净。确实够乱的,就像一个单身男人的宿舍,我经历过,所以倒也不是很在意。

电脑桌对面的软沙发上,乱扔着几件男人的脏衣裤。一张大而沉重的梨木椅推离电脑桌,横放在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口,椅子里塞着两个大抱枕,抱枕上落了一层白夹黑的头皮屑和碎发。阳台上是小孩的自行车、洗衣机、几盆营养不良的盆栽和一些杂物。

男人在隔断柜上找着什么,又去靠门的书柜里一阵乱翻,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女人喊:“你又把我的东西整到哪里去了?不是跟你说别动我的东西吗!”

男人有一把好嗓子,声音浑厚,中气十足,这样突然出声,吓了女人一大跳。女人默不作声,愣了一下,继续忙忙地收拾桌子。男人毫无所觉,背对着女人皱紧眉头继续说道:“跟你说在家闲得没事,不如看看有用的书,考个证,也分担一下我的压力。整天看那些没用的书。瞎收拾。人都废了……”

“我用一下洗手间。”我觉得愤怒,语气生硬地对男人说道,男人点点头,对我的情绪毫无所觉。我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用心治疗,而这个男人一句两句不用心的话,便轻易地摧毁了我的付出。

我推开洗手间的门,一股刺激的尿臊味便飘了出来,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。我同时看见地板上躺着几根长发和重重叠叠的脏鞋印。马桶沿上和地下有斑驳的橙色尿渍。马桶对面的毛巾架上挂着好几条毛巾,只有一条是洁净的,其余几条像被卤过一样,其中一条还在滴水,地上积着一滩水渍。

“不好意思,你等一下。”在我犹豫不前时,女人已经快速从我身旁掠过,在我面前关上洗手间的门。我瞧见她脸色苍白,眼神空洞。

洗手间两旁是卧室,副卧关着门,男人刚推门进了主卧,打起电话。男人一**跌在床上,床用肉眼可见的姿势震了一震,下陷三尺。主卧窗帘飘垂,光线昏暗,只见床上有两床小空调被,一床叠得整齐,一床如咸菜般揉成一摊。床头柜上扔着一管空的旺旺碎冰冰袋。棕褐色木地板上有点点白色汁液和污物,还有一只被踩扁的大蟑螂,白色的虫浆斑驳地黏糊在地板上。

洗手间里一阵水声过后,女人出来了。其间男人又接了一个电话,发了数条语音,听得出都是工作上的事情。

“你不用做饭了,我已经订了快餐,马上就到了。有你最爱吃的农家小炒肉。”男人大声说。

女人似乎没有听见,她麻木的推开副卧的门,一股混浊的气味立刻飘了出来,就像一个一星期不刷牙的人刚睡醒的哈欠味,或者叫腐鼠味。女人迅速退出来,关上门,麻木地走向餐桌前的椅子,坐下来,呆呆地盯着虚空。我只好没话找话跟女人说,一直到送餐员按响门铃,期间男人一边玩手机,一边用防**似的眼神盯着我。

四菜一汤,很丰盛。男人吩咐女人拿餐盘把饭菜从快餐盒里倒出来,女人去厨房拿餐盘时,男人已经一边刷着抖音,一边就着快餐盒,大块朵颐了起来,完全不把我当外人,男人举一举手机对我说:“没办法,压力太大了,只有靠这个稍微缓解一下。”

男人眼睛不离手机,我发现男人夹菜的时候,女人一直盯着他的筷子,冷冷地看那两根筷子怎样在盘里挑挑拣拣,把盘里的菜重新翻炒一遍又一遍;也冷冷地听男人含糊地挑剔菜的味道。女人和我一样,扒拉着白米饭,无声得就像不存在似的。整个房间只有男人嘴巴快速开合咀嚼的声音,让人觉得津津有味,却又倒尽胃口,让人无法忽视,又不忍直视。这一刻,我真的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喂养的猪。

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受的一顿饭,我为我的心软登门悔青了肠子。

“你的妻子有一点儿洁癖,你知道吗?”临走时,我还是忍不住对男人说道。男人一脸懵逼,然后用狐疑和戒备的眼神盯了我一眼,不说话。男人不知道抑郁症和洁癖有什么关系,他觉得我治不了他妻子的抑郁症,便想通过治疗洁癖继续骗他的钱。我冷笑一声,头也不回地赶紧离开了他们家。

凌晨,零点十三分的时候,我刚准备放下手机睡觉,突然收到一条微信。不是女朋友求复合,是那个女病人发的语音。

“我抓到那头猪了,哈哈~我抓到了……呜呜呜~~那头猪,又想**我……那头猪被我杀了,哈哈,哈哈!一刀捅,抹脖子!大卸八块!哈哈哈哈哈哈哈哈~~~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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